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铁头娘又开口了:“还能是啥事?谁叫俺没福,不能到财主家的捡个烂货当儿媳妇呢?俺要捡那么一个,也去多揽地种,也叫旁人家的锅底朝天!”
封二老婆一听明白了,原来自家多揽的地竟是费家抽了铁头家的!
绣绣和大脚也听见了。这时,绣绣往灶门口一蹲就哭开了。大脚六神无主,看看她,看看娘,又看看墙西,心里如乱麻一般。
第四章
铁头的悲剧源于三年前秋天里的一个夜晚。
那天他是在地里倒花生。他种的三亩花生已经刨掉,运到场里了,但他又用四爪铁钩把地翻刨了一遍。他想让自已辛苦一年的劳动成果一点一滴也不丢到地里。地里果然还有一些遗漏的,每刨个三五下,就有一个两个花生在土里露出来。刨了一天,将地刨了一半,他也有了半筐的收获。他见天已经黑了,便背着筐回村。这儿离村子有三里多远,中间要经过一道大沟。当他走进沟底,忽听前面有人哭。近前一看,原来是与他邻街相住的傻挑。这个丫头从小缺心眼,十六七岁了连几个数码儿也不会。平时走到街上,有人伸出一个指头问她:挑,这是几个手指头?她便笑嘻嘻地答:十个!再伸出两个或三个问,她还是答:十个!她娘教她人有十个指头,结果她一见手指头就报十个。此时这丫头正趴在那里,旁边是一篮子草。铁头问怎么啦,傻挑说不知道家在哪里了。铁头就笑。然后让她跟他走。但她起来后又一下子摔倒在地上,原来她的脚也崴伤了。铁头只好决定把她背回去。他将自已的一筐花生和傻挑的一篮草送到沟外平地,然后再返回去背人。等这个傻丫头伏上他的脊背,两团肉让他感觉得清清楚楚,铁头忽然意识到此刻在他背上的是个女人。在上坡时傻挑身子往下打滑,他将她往上一颠再用手托住她的屁股,铁头也觉出了那个部位的肥硕与暄软。铁头的心便跳了,气便粗了。爬出沟外,铁头将傻挑放下打算歇一歇,这个丫头却一溜下地就退掉裤子撒尿。望着黑暗中蹲着的那个身子,听着那个咝咝溜溜的声音,铁头什么也顾不上想,便将那丫头掀倒在地上……就是这么一次,让封铁头铸成终身大错。四五个月后当春天来临,傻挑脱掉她的破棉袄时让她娘发现了异常。她带着闺女找本村行医的费二先生看,费二先生摸一摸丫头的脉便说是有喜了。傻挑的娘如五雷轰顶,一时说不出话来,傻挑却认真地向娘求教:啥是有喜?娘没好气地说:就是肚子里有小孩了!傻挑听了捂着肚子惊惶不已:啊呀,他是从哪里进去的?娘没给闺女释疑解惑,却立即将闺女拉回家盘问谁是那个驴贼。这盘问是十分艰难的,因为丫头不明白娘到底要问她什么事情。当最后娘只好单刀直入问哪个男人“压过”她时,傻挑终于说出了铁头的名字。傻挑娘怒气冲冲去铁头的家说了这事,将羞惭万分的母子俩臭骂一顿,然后提出要将闺女嫁给铁头,否则就告到官府那里。铁头母子俩只好点头答应,在四月初二这天将那丫头娶了过来。两个月后,在三伏天的滚滚热浪中,傻挑嗷嗷哭叫着产下一子。
这事情最严重的一个结果,是毁掉了封铁头暗藏于心中数年的一个梦。这个梦的内容是他想娶银子为媳妇。银子是村西头费大肚子的闺女。她家穷,地只有一亩二分,她爹长年在外头扎觅汉。她家的地与铁头租种的地正好挨边,所以银子每当跟他娘下地干活,常常让铁头看见。看着看着,铁头就觉得银子好,怎么个好法也说不出来,反正好就是了。觉得好,便有了想娶银子作媳妇的念头。他想我好好种地,等家境好了,就让娘托人说媒去。但这些想法是一直放在心里的,他对谁也不敢讲,对银子更不敢。话虽不敢讲,却是敢看她的,他常常停了手中的活儿往那边看。也怪,在他瞅银子时,银子也不时往这边瞅他。发现了这点,铁头便暗暗高兴。他想:银子对我也有意呢!哎,咱好好地干活,好好地盼着吧!在一来一往的互视中,铁头充分感到了生之为人的美好和日子的有滋有味。
谁料想,他与那个人见人嫌的傻丫头竟有了这事!自此,他再下地,便明显地看出了银子的变化:她只跟着娘埋头干活,再也不向他这儿瞅了。这个变化让铁头五内俱焚。在娶傻挑的那天晚上,他没在新房里呆着,而是悄悄去了银子家的那块地里。他流着眼泪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,再从地那头走到地这头,心里暗暗叫着:银子!银子!一脸泪水在月光下哗哗地流个不停……那天深夜回到家,他见傻挑已经睡着,枕边放着一包没有吃完的喜果子,不禁火冒三丈,朝她腮帮子上连抽数掌,揍得傻挑醒来像上了屠案的猪一样拼命哭嚎。
而现在地被费左氏抽掉,这无疑是封铁头在人生路途中遭受的第二次重大打击。他家从他爷爷那一辈起就连一亩地也没有,全靠揽别人家的地种。种了费家的这十三亩,还是五年前爹还在世时托人说情,好不容易才揽到手的。在爹死后,刚刚成年的铁头守着这些地如守累卵,唯恐有什么差池让东家抓了把柄把地抽了。担心了一年又一年,这种事今年终于发生了。他不甘心,便找费左氏问为什么抽他的地,自已到底有什么过错。费左氏道:俺哪说过你有错?想种地的太多,俺实在没有办法。再说那地你家也种了好几年了,也叫别人再种种吧。铁头说:大脚家有地呀,俺是一亩也没有呀!你为啥要抽了俺的地给他!费左氏道:这你管不着,地是我的,我愿给谁种就给谁种!铁头无奈,只好回家打媳妇出气,傻挑在几天之内身上不知印了多少男人的拳印子。她不明白男人为何这么起劲地打她,认为自已又犯了什么过错,因而在挨打的过程中只管直着嗓子为自已那不明的过错求饶:“俺不敢啦!俺不敢啦!”铁头娘对儿媳的挨打总是充耳不闻,一旦儿子动起手来她便躲进堂屋不再出来。
与铁头家的阴暗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封二老汉的兴奋。把地揽到手,封二马上去集上花十一块钱买回了一头掉了一只角的黑色犍牛。在太阳已经变得有几分力气的中午,封二将那牛拴到院门前边,一边拿笤帚给它梳毛一边不知说给谁听:“斜眼人,掉角牛,都是有脾气的!可是有脾气也就有将气儿!有将气儿也就不愁做活儿!”那种洋洋自得的腔调,让封铁头听了生出一股深深的嫉恨。他蹲在自已院里咬着牙暗暗骂:老x操的,你把我的地抢了去,可真神气呀!
然而再怎么骂,地是种不成了。摆在铁头面前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去扎觅汉。于是几天后他把脸洗一洗,拍打拍打身上的积灰,便去了县城大集上的“工夫市”。
县城在二十里之外。五天一集,集市的地场设在城南的河滩上。县城的大集,封铁头一年中总要来个三两次,多为了些小买小卖。他知道,在集场西头的河边土坡上,有一个“工夫市”,每到年初或是夏秋大忙时,这里都蹲了一大片穷汉。这些人是到财主家找活做的,年初来这里的是要做长工,大忙时来这里的是要作短工。从前他看见这片穷汉心里曾有过沾沾自喜,他庆幸自家有地种从而能够避免这种被人挑来拣去的难堪。但没想到,他今天也来到了这里。所以他走到这片人堆的边缘时,脸上挂了满满的羞惭。
刚刚蹲下,忽听身后有人唤他。回头一看,原来是封四,便道:“哟,你也来啦?”封四往前挪挪身子,与铁头肩并肩蹲着,嘴里说:“不来咋办?我日死他亲娘!”铁头前几天听说,封四因为一直还不上宁学祥的账,自家的三亩地给“准”去了。他觉得封四也怪可怜,又想到封三的得意,就说:“你哥刚揽了一些,怎不跟他拨几亩种?”哪知封四一听这话连连摆手:“呃,甭说了甭说了,我打过这谱,昨天还张口跟他说过,可是不中用。俺那个大脚侄说了一声行,可是立马叫他爹挡住了,死活不拨给我!唉,如今的人心都叫毛猴子吃了,一奶同胞也是各顾各呀!”铁头听了,便叹几口气,表示对他这观点的赞同。
又说了几句别的,封四忽然抬手一指:“你看,这家伙也来了。”铁头看看,原来是银子的爹费大肚子。想想自已对银子存的那份心思,他觉得实在不愿见这个人,于是就将头低下偷眼瞅他。人堆中好像有许多认识费大肚子的,招呼声来自七嘴八舌:“大肚子,今年打谱到哪里吃饭呀?”“大肚子,今年还能一顿吃十六个煎饼不?”费大肚子听了这话很惊慌,急忙扭头四处去看。见还没有来挑觅汉的东家,方松下一口气,红着脸笑骂:“又不吃你家的,你操这x心干啥?”说着就蹲下向一个熟人要烟抽。
铁头看着费大肚子的背影,不禁为他心酸起来。这个浑名叫“费大肚子”的人,其实是没有肚子的。他长一副大个子,腰整天弓着,这样那肚子越发显不出来。但他吃得多,这几年在外雇活,到哪家就把哪家吃红了眼。传说他那年在杨家屯杨家,曾经一顿喝下一大罐子糊粥;在白龙沟朱家,曾经一顿吃下去十六个煎饼。于是他这张肚子名声越来越响,弄得他找活做很不容易。他今天也来这里,肯定是去年的东家不要他了。
这时,蹲着的人群忽然有些骚动,人们纷纷站了起来。铁头也随众人站起,伸着脖子看看,原来是几个财主管家模样的人来了。那几个人来了也不说话,只管拿眼往人的身上瞅。铁头觉得他们的眼神很厉害,扫过他时,他甚至觉得骨头缝里都跑过一阵凉风。过了一会儿,一个挑人的伸出手指道:“你来,你也来。还有你!”几个汉子就跟他走了。
雇人的又来了几个,这里的穷汉就一拨一拨地减少。铁头在那里等着。等了半天,终于和封四连同另外三四个人一起让一个白白胖胖的人挑上了。封四问了问,说是去皂角岭。几个人便跟着他走。铁头回头看看,见费大肚子还弓腰站在那里向一个瘦子央求:“你放心吧,我一定少吃!一定少吃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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